2014年11月17日星期一

西柏林的夜




时间是八点三十,欧洲的夏天暗得晚,我们被忽疾忽徐的骤雨驱赶,在威丁区(wedding)零落参差的矮墙间穿梭——这里柏林墙下开挖的第一条难民隧道的西部终点,也是柏林少见的贫民区。贫穷意味着廉价的生活成本,如同纽约的Bushwick, 这里是艺术家的天堂。

目的地是一排粗糙的红砖厂房。这座名为UferHallen的建筑从前是马站,1926年由建筑师Jean Krämer 重新设计为电车车间,亦成为修复电车的中央工厂。2007年,UferHallen被收购,2500平米的厂房随即被改建包罗万象的艺术空间,Christoph Schreiber的私人钢琴沙龙就藏在这里。

入口相当简陋,只开一侧门,里头是模糊深邃的昏暗。但一旦踏入,就是另一个世界。

促狭的通道被数台十九世纪古董钢琴塞满,它们互相挤压着,散淡地敞开琴盖,与墙面拼贴的破碎琴架音板,头顶上空裸露的钢筋铁轨构成极强的视觉冲撞。四百张折叠椅密密得占据地面,红色坐垫上,是每个听众的姓名条——这里不售票,只靠邮件预约,位置前后取决于相熟度。舞台场面不大,却极富戏剧感,一盏摇摇欲坠的老旧吊灯被粗麻绳纽在横梁,几架形状各异得射灯被胡乱得倒挂在角落,右侧是车站的圆形钟,庞大的工业起重机,左面屋顶开了一排玻璃天窗,天还亮着,带些青灰。


这里不是富人的俱乐部,没有听演奏会的拘束,背后的冰柜里是满满当当的免费啤酒,啤酒配古典乐,多么德国。在这座拥有三个歌剧院,两个大型音乐厅,八个专业乐团的城市,柏林人重复叙述着对古典乐的热爱。

演出开始了,勃拉姆斯和舒曼。女小提琴手金色头发扎着蓬松的啾啾,宽松的白色上衣,红色长裤,翘起的嘴唇像极了blue is the warmest color里的adele。卷发钢琴手内敛而诚恳,紧闭双唇。甫一开弓,疾风暴雨,密闭空间里的粒子被飞速调动,倏忽之间,又叠化成浓密的德意志森林,忧悒冷静。与很多视觉艺术作品涵盖的宏大命题有所不同,音乐喜欢用轻佻的手指头,摩挲前尘往事的波澜,此时此景尤是。

出乎我意料,在这样一个古怪混乱的实验空间里,白发听众多达半数(别忘了是邮件预约)。更意外的是,组织者Christoph Schreiber是一个神经学家和业余钢琴修复师。每隔一个礼拜,他花64小时在柏林的大医院坐诊,治疗神经疾病,修复破碎的头骨。剩下时间,他为三角钢琴检查病灶,清洗厕所,与演奏家见面。十年间,他凭借着对古典音乐与古董钢琴的迷恋,吸引了来自美国,欧洲和亚洲的诸多知名独奏家来到这个充满吉普赛意味的私人沙龙演出。

安可曲结束,十一点,夜色已深。出口处Christoph穿着皱皱的浅黄色上衣,温和地笑着,握着圆纸筒接受大家的捐款与感谢。走在六月仍凛冽的夏夜,西柏林有萦绕不去的空寂与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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